一块红砖引发命案 96户业主需自证清白觉得冤 死者家属：谁更冤？

2016年10月4日，一块从天而降的红砖砸死了卜英贵，也“砸乱”了芜湖市伊顿公馆小区业主们的生活。

由于扔红砖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卜英贵一家将伊顿公馆28栋楼一单元1楼以上的96户176名业主，以及小区物业、开发商全部告上了法庭。2017年12月29日，该案在芜湖市镜湖区法院一审宣判，法院判决其中81户133名被告，按户各付给原告补偿款4395.92元，小区物业赔偿152601.48元，共计508671元。 其中15户的证据被法院采纳，不承担责任。

▲伊顿公馆28栋楼，一楼靠马路一方为商铺，一楼以上是住房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关于高空坠物，近乎“连坐式”的法律规定让业主和物业难以接受，他们自发组建维权群，请来律师准备上诉。“1%的人犯罪，99%的无辜者也得承担，太冤枉了。”案发一年多来，业主们为了自证清白，抱团维权，也各自为政。

卜英贵家人想不通，“好好一个人，走在路上，咋说没就没了？”卜英贵的儿子告诉红星新闻，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家人遭受的痛苦，“我的家人都没了，谁更冤枉？谁更受伤？谁更无助？”

祸从天降

高楼飞出的红砖，砸中楼下买手机的老人

2016年10月4日，国庆假期已经过半。芜湖市伊顿公馆28栋楼下移动营业厅的促销活动，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卜英贵要赶着为老伴王德和换一个“有微信”的智能手机。

离开家之前，他安排王德和先到儿子家等着，等买手机回来他们一起带着孙子去亲戚家。卜英贵家到营业厅直线距离不到500米。儿子成家后从这里搬到2公里外的另一个小区，平时老两口没事就去帮儿子做做饭，看看孙子。

为了尽快赶到儿子家与老伴汇合，卜英贵骑着电动车出的门。上午10点多，卜英贵挑好手机，从营业厅走了出来。刚跨上电瓶车，还没把手机放好，一块红砖从天而降，砸中卜英贵的后脑。他当即人车倒地，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碎砖块和还未拆封的新手机。

▲事发时，卜英贵从移动营业厅出来，在中国邮政储蓄银行门口被红砖砸中身亡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附近的一位店主向红星新闻回忆，自己当时并没有听到响声和叫声，他是看到一群路人围观才知道砖头砸了人。看着卜英贵躺在地上，围观的人不知道伤情如何，也没人敢上前搭救，就立刻拨打了120。

在儿子家里一直没等到卜英贵的王德和有些焦急。卜英贵的电话没人接听，她给儿子打电话让去找找。卜英贵的儿子卜华鹏国庆加班，接到母亲电话时，他猜测父亲可能出车祸了，随即到芜湖多家医院的急诊科，一个挨一个询问。

医院没找到父亲，他就到家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得到的却是坏消息——“后脑被砸了一个窟窿。人当场就没了，直接去的殡仪馆。”卜华鹏听到这结果时愣住了，他想象不到身体硬朗的父亲会以这种方式离开。另一边，王德和也在伊顿公馆附近找到了线索，在大家说出被砸死者的衣着、电动车时，她晕倒了，路人将她背到了附近的诊所。

这天，伊顿公馆28栋楼的业主们一切如常。就算楼下红砖砸死人的事已经在他们之间口耳相传，谁也不曾想到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

▲伊顿公馆小区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在卜英贵被伊顿公馆28栋楼飞出的红砖砸中前，18楼的郝琳韵利用国庆假期带女儿回了娘家，她们一家人正在当地一个小景区游玩。27楼的李新贵是长江引航中心的引航员，国庆往来船只增多，他一整天都在上班，他的妻子则去附近女儿家里打扫卫生。

24楼的季春华和妻子去了杭州西溪湿地公园，22楼的赵波就近去了芜湖的大白鲨海洋公园，他们在享受难得的假期生活。没有外出的老人，好几位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中午不用接送上学的孙子，他们可以用更长时间挑选新鲜的瓜果蔬菜。

如果不是后来在这起事故中成为被告，很多业主不会如此用力地回想当天自己的行程，更不会想方设法搜集不在家的证据。

楼上96户业主成被告

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大家觉得自己冤

扔红砖的肇事者一直没有找到，卜英贵一家便将伊顿公馆28栋楼一单元1楼以上的96户176名业主，以及小区物业、开发商全部告上了法庭。根据《侵权责任法》第87条对高空抛物致人损害问题的规定：如果造成他人损害，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除非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侵权人，否则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给予补偿。

业主李新贵告诉红星新闻，他们开始以为证明自己家没有红砖就行，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只有证明自己不在家的证据被法院采纳，才能摆脱嫌疑”。李新贵到单位开具的证明，被法院采纳了，但是他妻子却没有“完美”不在场证据。他家仍然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根据一审判决书，红星新闻发现有的业主提交用电明细表、燃气缴费发票、用水清单，以此证明房子没人居住，法院排除了侵权行为的可能性；有的业主提交火车票复印件、租车记录手机截图，以及酒店订房记录，证明自己的外出行程，但法院无法核实真实性，不予认可；有的业主找到了多位证人，并出具了书面证言，但由于证人未出庭作证，法院不予认可……

还有更多人像李新贵的妻子一样，他们在家附近活动，没有不在场的证据，成了事故的最大“嫌疑人”。李新贵将红星新闻记者带到家中，打开窗户，想要证明从他家扔一块红砖到不了卜英贵倒下的位置。“1%的人犯罪，99%的无辜者也得承担。太冤枉了。”李新贵想不通。

▲从李新贵房间向下望，能看到的街景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因为砸到人的是一块红砖，家里在装修的业主也成为了怀疑对象，大家相互猜忌，极力回忆当时谁家在装修，但没有一家承认。卜华鹏将事发后他到28栋楼拍的照片翻给红星新闻记者看，照片中显示，多处楼梯间的垃圾里都有红砖块。后来，记者到不同楼层进行查看，没有发现红砖，但每层的公共阳台空间都没有封闭。

▲28栋楼每层的公共阳台空间都没有封闭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事发后，卜华鹏到28栋楼上发现多处楼梯间的垃圾里有红砖块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任何人都可以上来扔砖头。”李新贵认为，小区流动的外来者也有可能是肇事者。李新贵说28栋楼人员复杂，部分房子外租，他经常在楼道里碰到“类似传销人员”，他们三五成群高声打电话，半夜仍然听到他们在唱“励志歌曲”。

18楼的张亮认为小区的业主很有安全意识，果皮纸屑都很少往外扔，更别说能“杀人”的砖头了。说完，他补充道，“这么高的楼，就算谁扔，也扔不了这么准吧？”

李新贵说，法院传票下达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少业主们晚上经常聚在楼下商讨，如何举证，如何请律师。他们建立了共同维权的QQ群和微信群，准备每户先出100元，请一位律师。但是后来，有些业主不愿意出钱，就不了了之了。李新贵至今没加入维权的群。

法院一审判决

除15户证据被采纳，其他业主和物业均要赔偿

2017年7月25日，该案在芜湖市镜湖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但很多业主都没有出庭。同年12月29日，一审宣判，法院判决28栋一单元81户133名被告，按户各付给原告补偿款4395.92元，小区物业赔偿152601.48元，共计508671元。其中15户的证据被法院采纳，不承担责任。

▲一审判决书的部分内容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判决的结果在28栋业主维权群里炸开了锅。“28栋一单元和二单元相通，为什么只是一单元有责任？”“开发商修的房子，他们没有责任？”“小区物业这么差，30%的责任合理吗？”群里的业主一致要求上诉，“这次一定要请律师。”张亮偶尔也和其他业主们在群里讨论，他告诉红星新闻，他们和物业已经确定要进行上诉，正在讨论请律师的事。

福田物业在一审判决中需要承担152601.48元的赔偿。红星新闻来到物业办公室，希望确认上诉一事，前台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因为这件事很多员工都离开了，自己刚到这里工作不久，不了解情况。此后，记者三次到办公室，但该工作人员均表示相关领导外出了，不知何时归来。但据《法制晚报》报道，福田物业已经确认上诉。

原告的援助律师李长志告诉红星新闻，物业和业主的责任划分已经很明确，排除开发商责任是因为法院认为开发商已经将房子交付由业主使用，所以没有责任。他向红星新闻确认，已于1月20日到法院领取了上诉状，并表示上诉是意料之中。

逝者家属之痛

能理解物业和业主上诉，但接受不了指责

对于物业和业主的上诉，卜华鹏表示理解，“如果我是业主我也可能想不通。”但他受不了一些业主的指责，“说我们想要更多的赔偿，不想找到肇事者。我们想找，警方也没办法，我们能咋办？”卜华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家人遭受的痛苦，和业主们相比“我们家人都没了，谁更冤枉？谁更受伤？谁更无助？”

法院开庭前一天，卜华鹏梦见自己在马路上走，父亲突然出现在身边，对着他笑。他叫了一声“爸”，正想走上前，父亲消失不见了。卜华鹏惊醒，流泪了。而老伴去世后，王德和的生活失去了所有色彩，除了去儿女家，就闷在家里。她嘴里整天念叨“手机害死人”，但是老伴留下的新手机却一刻也不能离开身边。

在家人眼中，卜英贵能干、活泼，是一家人的主心骨。60岁时他从单位退休，与老伴报名参加了镜湖区老年大学，每周去那里唱唱歌、跳跳舞。卜华鹏印象里，父亲身体一直很健康，很少吃药进医院，每天晚饭后都会下楼锻炼身体，风雨无阻。

▲卜英贵 受访者供图

卜华鹏网络的云盘里存了很多他带着父母到全国各地游玩的照片，九寨沟，孔庙，泰山……卜华鹏记得他和父亲登泰山，事后他自己全身酸疼，父亲却一点事也没有。事发时卜英贵66岁，在很多人眼里他精神抖擞，“看上去像50岁的人”。

高空抛物是“城市上空的痛”

时有发生，导致多起悲剧，“连坐”争论未停

在中国，高空坠物案时有发生。2000年重庆男子被砸中头部，抢救半年才捡回一条命；2014年9月，重庆两岁女童被楼上扔的酸奶瓶砸至颅骨骨裂；2015年4月，沈阳一女子跑业务时被13楼坠下的铁锤砸中身亡；2016年11月，郑州16岁男孩被高楼飞出的水泥石块砸中左眼，几乎失明……

原告的援助律师李长志介绍，2010年《侵权责任法》实施以来，每当高空坠物案件出现“连坐式”判罚时，都会在社会上引发激烈争论。2011年8月，四川南充男子被马克杯砸中头部，124家商户共担15万元赔偿。该案法院曾对媒体表示：“相关法条就是为了救济和预防——法律之所以规定在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情形下，将板子打在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身上，主要是出于对受害人进行救济的考虑；另一方面，是督促建筑物使用人在日常生活中提高警惕，防微杜渐，履行相应的保管、维护和注意义务。”

近年，学术界对“连坐”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中山大学法学院教授于海涌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坚决反对，在他看来，立法的初衷是以救济高空坠物中的死伤者为原则，但法条的规定，也无疑“连坐”了整座居民楼中所有的无法自证清白者，副作用明显。有学者甚至表示，这简直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1月18日，红星新闻在伊顿公馆28栋楼下发现一张“关于高空抛物的温馨提示”，上面写道：高空抛物被称为“城市上空的痛”。高空抛物不仅是不文明行为，更会造成很多安全隐患，对他人的人身财产安全易造成极大威胁，严重者将追究刑事责任。

▲伊顿公馆28栋楼下张贴的“关于高空抛物的温馨提示” 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应受访者要求，郝琳韵，李新贵，季春华，赵波，张亮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