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对话普吉沉船“凤凰号”导游：我们是有错的（组图）

普吉沉船事故后，23岁的泰国小伙Yeejek一直没睡好，眼球上布满红血丝。

他是事故所属船只“凤凰号”的工作人员，每日跟船出游，负责所有船上涉及中文沟通的事宜——教游客如何穿脱救生衣、向船员汇报游客需求、风浪来时及时通知公司等等。

7月5日这天，他如往常一样随船出海。那天，“凤凰号”忽遇风暴，船只倾覆，共导致47名中国游客死亡。遇难者们，或多或少都与Yeejek有过短暂交流。回忆起事发当日的情景，Yeejek表情痛苦，他不住地揉自己的头发和太阳穴，重复着，“真的很对不起”。

7月16日，沉船事故发生后第11天，我在普吉岛见到了Yeejek。关于“是否预警”、“是否告知游客穿上救生衣”、“是否告知游客游船具备救生艇”等疑惑，Yeejek一一作出了回答。

没有收到预警 

每日人物：在“凤凰号”工作多久了？

Yeejek：好几个月了。

每日人物：我们先聊聊预警的情况吧，7月5日那天，码头上挂着什么颜色的旗帜？

Yeejek：是绿色的。

每日人物：绿旗代表着什么？

Yeejek：绿旗代表着可以出海，红旗代表不可以出海。事发之后有人说，是我们不顾预警出海了，不是那样的，周围所有的船都出了，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很正常。

每日人物：如果即将迎来大风暴，通常你们会收到什么样的警告？

Yeejek：如果有大风暴，会有一张纸，写着今天有暴风雨，浪会有几米高。

每日人物：这张纸会发到你们公司吗？

Yeejek：一般都会贴在码头固定的位置，一下就可以看到。

每日人物：那天贴了吗？

Yeejek：没有。

每日人物：但是泰国官方表示，发布了预警。

Yeejek：我们没有收到。7月4号是发了一个预警，写的是小船尽量不要出海，大船小心一点。7月5号那天下午4点多好像发了一个预警，我们没有收到，那时候已经在返程路上了。

泰国旅游和体育部部长威拉萨在新闻发布会上率现场泰方官员鞠躬道歉，向遇难者致哀。图 / 视觉中国

赶快来救我们

每日人物：刚开始返程是什么样的？

Yeejek：我在船上发椰子、西瓜、菠萝，给客人吃。慢慢的乌云来了，风来了，我给客人发袋子，因为有很多人想吐。

每日人物：客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Yeejek：很多人问，是不是快到码头了。我说，快到了快到了。

每日人物：风浪来了，你做了什么？

Yeejek：我忙着照顾客人跑上跑下。靠近珊瑚岛的时候，我看见浪特别大，那时候我去找了船长。

每日人物：你找船长做什么？

Yeejek：我跟船长说，浪太大了，靠近珊瑚岛会不会比较安全一点。船长说，风浪太大了，如果变化船头的方向，船会马上翻了。

每日人物：之后呢？

Yeejek：我给公司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告诉老板，不对劲了，这个风浪比平常的都大，平常是一米两米，最多4米，那天有5米，船长的挡风玻璃上都是水，赶快来救我们。

每日人物：他怎么回答你的？

Yeejek：他说好，马上去找，我就把电话挂了。

每日人物：那是几点钟？

Yeejek：大概5点多一点。

很多人还来不及往外跑

每日人物：打完电话，你做了什么？

Yeejek：打完电话，我下去一层叫客人把救生衣穿起来，最好坐在外面，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跑的话会比较方便一点。

每日人物：你去一层叫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子？

Yeejek：他们在那边坐着，我一叫，他们很紧张，一起挤着跑出来，有人摔倒了，有人大叫。

每日人物：之后你做了什么？

Yeejek：看到客人出来五六个，我赶紧跑上二层叫人。因为那时候客人大多在一层二层，三层会淋到雨，人比较少。

到二层之后，我把KTV的门打开，人出来一部分，船慢慢开始歪了，很多人还来不及往外跑，船就翻了。

每日人物：其他船员有没有和你一起做通知工作？

Yeejek：看到了一两个船工在船尾，帮没帮我也不确定。应该会帮忙的。

凤凰号倾覆时的视频资料 图 / 视觉中国

每日人物：你通知了游客跳海吗？

Yeejek：没有，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跳），是跟船一起下水的。

每日人物：从你开始通知到船彻底翻了大概有多久？

Yeejek：从通知一层客人到我落水，应该五六分钟。

每日人物：船沉的时候你在什么位置？

Yeejek：我在KTV的门口，船朝右边倒下去，我把门把手放开，慢慢爬出去。

出去的时候附近有两个小朋友，我把他们抱出来，不超过1分钟，那个“救命的圈圈”（救生皮艇）上来。我们就把客人全部放上去，在那个圈圈里面会比较安全。

每日人物：这两个孩子多大了，他们都活下来了吗？

Yeejek：活下来了。两个都十多岁的样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没看到家人，女孩后来被妈妈抱着。

穿不穿救生衣看自己个人

每日人物：船沉的时候，游客们都穿上了救生衣吗？

Yeejek：有的穿了，有的没穿。

每日人物：能保证船上每个人都拥有一件救生衣吗？

Yeejek：救生衣每个人都有，救生衣很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没穿上。

每日人物：幸存者都提到，返程时，上船后工作人员让他们把救生衣脱了。

Yeejek：什么时候？从岛上回来的时候是吗？上岛回来的时候脱救生衣，是因为在岛上玩了会有沙子，会脏掉，就脱掉洗一下，放在旁边，想穿也可以穿，就是看自己个人。

浪特别大的时候，我们也叫他们穿了。

每日人物：就是说，在船上是不强制穿救生衣的？

Yeejek：没有浪的时候就看客人个人。

每日人物：平常你们会员工培训吗？遇到这种紧急情况要怎么办？

Yeejek：会的，每天出发前都要教客人怎么穿救生衣。

每日人物：只是教怎么穿脱？

Yeejek：对对对。

每日人物：救生衣这么重要，为什么不是强制要穿着？

Yeejek：你叫有些客人穿，他不喜欢穿，说穿了拍照不好看，有些客人觉得救生衣是别人穿过的，有点旧，他们不穿。我以前试着强迫他们穿，吵起来了好几次。下水的时候，我叫一个人穿救生衣，他说他会游泳，也不理我。

每日人物：平常公司会要求你们一定要跟游客说穿着救生衣吗？

Yeejek：码头上每个人都要穿，如果不穿救生衣，从码头上出来会被罚款。

每日人物：出去了之后不穿就没有罚款了？

Yeejek：只有出去会检查，回来时候没有政府的人，因为那时候晚了，他们应该都回去了。

没有告知有救生皮艇

每日人物：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救命的圈圈”，是什么东西？

Yeejek：这个东西每艘船都有，是一个救生皮艇。它是这样的，船没有沉，我们去拉它，它可以出来，如果船沉了，我们不拉它，船沉到水底几米，它也会自动弹出来。

每日人物：是不是有一个保险开关，打开后救生皮艇才会出来？

Yeejek：对。

每日人物：你们什么时候打开了那个开关？

Yeejek：这个我也不确定是谁打开的，是船长或者是谁，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跟客人在一起，我也不清楚。

每日人物：但是很多游客告诉我，他们都不知道船上有救生艇。

Yeejek：不放救生艇，或者船不沉到水里，它不会上来的，没有人知道的。

很多游客因坐上救生艇获救 图 / 视觉中国

每日人物：你觉得没有必要告知游客有救生皮艇？

Yeejek：对，那天怎么说呢？没想到会这样。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就会告诉他们。不，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出来了，就住在岛上不返航了。

每日人物：有游客说，如果早知道有救生艇的话，很多人都可以活下来。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有救生艇，以为跳下去也活不了。

Yeejek：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我也不知道船会翻。我以为我们可以回去的。

是有错的

每日人物：出事后，你都做了什么？

Yeejek：出事之后常常来警察局。会问医院的人，他们（幸存者们）需要什么，过了两三天，家属们都来了，他们不喜欢我们，不让我们靠近，如果我们靠近了，他们就捶我们的胸口。

每日人物：你当时什么感觉？

Yeejek：怎么说呢，我也知道那个时候，好像做什么都不好，只能付一些费用，做一些能做的事情。我们公司的人也没跑去，老板最近都在处理这个事情。

泰国普吉岛，遇难家属们用白花和水果祭奠逝去的亲人。图 / 视觉中国

每日人物：觉得这个事情中你有错吗？

Yeejek：也有。也不知道怎么说。是有错的。

每日人物：有错，是错在哪里呢？

Yeejek：我也不知道。我只想说，真的对不起。在医院，我看到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抱在一起哭，一起来玩然后朋友去世了，自己也忍不住要哭。也专门去过好几次寺庙，去拜佛。真的不知道还可以做点什么。

每日人物：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Yeejek：现在我都不上班了，以后可能不出海了，在陆地做导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