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自由外出工作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监狱，犯人都不舍得走…（组图）

在印度的乌代布尔，35岁的Kalu Tulsiram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在Udaipur中央公交车站附近的一个摊位上泡茶。

接近中午的时候，路上最为繁忙，茶摊的客人也是最多的时候。

在Kalu旁边还有一位男子，33岁的Deepak Lalaprasad也在认真地工作着，招待顾客。

偶然路过的行人或者前来买茶的客人，可能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两名看起来很普通的卖茶人，都是犯下了谋杀罪、根据印度刑法典302条被判终身监禁的罪犯。

但是，

他们的确是罪犯，却不是越狱的“逃犯”。

严格说起来，他们仍然在服刑。

只是，他们服刑的监狱非常特别：

2014年，乌代布尔修了一个开放式监狱，接纳了一部分在常规监狱中表现良好、服刑超过10年的犯人。

在这个新型监狱中，没有围墙、没有铁门，囚徒的家人可以搬来和他们同住，在白天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外出工作，赚钱谋生。

也是从那年开始，Kalu和Deepark从普通监狱中搬到了开放式监狱，过起了这不寻常的囚徒生活。

（右侧为Deepark）

到现在，光是拉贾斯坦邦就有29个这样的开放式监狱，上千名囚犯在其中服刑的同时还在外工作：

有的人当小商贩，有点人当会计师，

甚至还有人当上了学校的老师、家政人员和保安。

他们当中，有的人罪名较轻，但也有像Kalu、Deepark这样犯下类似谋杀这样重罪的人。

更重要的是，类似的开放式监狱和在其中服刑的犯人，还在不断增加。

看到这里，很多人都会产生许多疑问：

为什么印度政府要不断修建开放式监狱？

什么样的犯人才能到这样的监狱服刑呢？

在其中服刑的犯人们，生活得如何？

更重要的是，来去都自由的话还能算是监狱和服刑吗？

这样把各种犯人放在开放式监狱中，对犯人们周围的人真的安全吗？

印度开放式监狱的出现和产生的问题，都让人感到意外...

【监狱的目标不仅仅是惩罚犯人，而是为了社会整体更好的未来】

可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监狱”本身最大的特点，就“囚禁”“封闭”，

如果没有“封闭”，内外开放，那还谈何囚禁呢？

而且，通过多年影视作品的渲染，监狱在大众心中自带一种黑暗的气质，其中生活的多是各式各样的危险的人。

他们生活条件艰苦，算是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接受惩罚。

而失去自由的艰难的监狱生活，本身就是惩罚的一部分。

况且，把危险的人和普通人隔离开，也是对社会普通大众的一种保护，这也是监狱的另一种功能。

在这样的语境中，开放式监狱这个词本身听起来就有点让人费解。

然而，随着这些年来的社会管理思想的变化，监狱所承担的不再仅仅是“惩罚犯人，以儆效尤”这样的任务了。

人们更愿意相信，人们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更人性化的监狱生活能帮助囚犯们更好地在出狱后适应社会。

况且，很多犯人的确是触犯了法律，但是从其个人情况来看，他对社会其他人并没有威胁性。

长期的封闭关押对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并不利于引导囚徒们向善，在出狱后心态正常地适应社会。

所以，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现代国家的监狱条件大多是在不断改善，很多国家监狱里的生活条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北欧一些国家的监狱更是人性化到比一些发展中国家普通人的生活状态还好。

但是，监狱的改善和改革，不仅仅是国家富裕、资源充足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的结果。

比如说，在印度这样人口密集、国民福利体系远远称不上是富足充裕的国家，监狱管理改革方面去表现的比北欧国家“更大胆”。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开放式监狱的出现和发展。

【高性价比的开放式监狱，却对改造罪犯最有效】

最早在19世纪时，美国就有类似的开放式监狱，专门接收一些已经快要服刑结束的囚犯。

在这样的开放式监狱中，囚犯们的身份虽然还是囚犯，但行动上已经比较自由了。

他们可以参加劳动，而监狱管理者们会在这个阶段评估他们的行为，是否已经能够出狱且适应监狱外生活。

印度也在1955年在斋普尔附近的杜尔加普拉修建了一个农场，一部分囚犯允许留在农场自己家中生活或者在附近工作。

但是以上监狱总的说起来，还是比较稀有，算是囚犯被释放前的过渡地点，进入其中的囚犯也是少数。

印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开放式监狱”，是在1972年成立的拉贾斯坦邦的囚犯中心。

在这里，拉贾斯坦邦的州政府允许囚犯们外出通过合法手段谋生，允许囚犯们的家人们前来同住陪同。

除了每天早晚必须回到监狱接受点名报道，基本上没有什么别的限制。

在过去几十年的实践中，这种开放式监狱的确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最明显的好处就是监狱的管理成本大大降低：

开放式监狱因为不需要将犯人严加看管，所以需要的监督人员也少了很多；

同时，因为犯人们需要自己出去谋生，监狱不为他们提供劳动报酬、一日三餐，所以也降低了维持囚犯生活的成本。

但更重要、也是更长远的积极影响，还不仅是管理成本降低，而是生活其中的囚犯们的积极表现。

因为人身自由相比于在封闭式监狱时得到了巨大的提升，生活在开放式监狱的犯人们的身心状态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同时，因为可以有家人们的陪同，囚徒们有了更强的社会关系的约束。

这能够避免他们像传统的囚犯一样，因为服刑时间过长脱离了社会，导致出狱后难以适应新生活从而再次犯罪或沦落等。

有了相对自由和陪伴，囚犯们反而在这里的表现都非常良好，很多人都获得了减刑的资格。

所以，从1972年开始，印度的拉贾斯坦邦陆陆续续成立了近30个类似的开放式监狱。

1980年成立的印度监狱改革委员会也建议政府在每个邦建立类似于拉贾斯坦邦这样的开放式监狱

然而，开放式监狱真正在印度开始推广和普及，却是在2017年才开始的。

【传统监狱严重饱和不堪重负，开放式监狱是出路】

虽然开放式监狱在拉贾斯坦邦运作良好，但是因为开放的概念还是很难得到大众的理解支持，过去多年来，印度真正设立开放式监狱的地区并不多。

情况在2015年发生了变化。

2015年，印度政府公布了一个国家犯罪情况报告。

根据这份报告，在2015年时印度各地区、各级别的监狱已经严重饱和。

最拥挤的德拉、达德拉-纳加尔哈维利达的监狱，囚犯的数量已经是监狱原本应该容纳的275.7%，13个邦的监狱都处于饱和状态。

已有的监狱面积、管理人员和监狱运作资金，都远远不够管理印度当下的罪犯。

在这样的情况下，修建新的监狱势在必行。

而拉贾斯坦邦开放式监狱的高性价比、高效的管理模式，自然就吸引了政策制定者的注意力。

在研究人员们考察了两年后，2017年印度政府公布了一份关于拉贾斯坦邦开放式监狱的调查报告。

这份报告从政府管理难度和生活其中的罪犯状态等方面，深入对比了开放式监狱和封闭监狱的特点。

最后得出结论，认为无论是在管理的性价比，还是对囚犯们的改造作用上，

开放式监狱都比传统封闭式监狱表现得更好，应该在印度得到大力推广。

于是，在2017年年底，印度最高法院要求各邦政府根据这份报道的指导，建立开放式监狱。

目前，两年过去了，印度已经有了63个开放式监狱，可以容纳5370名犯人，能够容纳全印度1.28%的囚犯。

虽然各个邦的具体管理规则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是关于入住开放式监狱罪犯的资格要求却大致相似：

所有入住开放式监狱的罪犯，都必须是已经在传统封闭监狱中服刑至少5年，且表现良好的罪犯。

在开放式监狱中他们可以自由地进出监狱，但是需要在点名的时候到场。

他们可以（有的地区是必须）邀请家人们前来监狱一起居住。

他们可以在监狱的相关劳动机构工作，例如农场、牧场工作换取报酬，也可以自己外出从业赚钱。

开放式监狱中囚犯们的生活，渐渐吸引了全印度乃至全世界媒体的目光。

在印度斋普尔Sanganer开放式监狱服刑的囚犯Ramchand就接受了BBC的采访。

Ramchand和妻子Sugna都是已经被定罪过的杀人犯，俩人是在开放式监狱里相遇的。

当时的Ramchand很孤独，而Sugna的家人抛弃了她，

所以监狱里的其他邻居们，就安排了两人的“相亲”。

之后两个人就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Ramchand和Sugna像所有平凡夫妻一样照顾彼此。

他们和邻居们在这个开放式监狱共同筑造了一个小的社区。

他们不用穿监狱的制服，每个人都有监狱分配的一套小房子。

因为监狱不提供他们食物等，所以他们必须自己出去找工作养活自己。

现在的Ramchand是一辆校车司机，他的妻子Sugna是一个服装厂的工人，两人生活在斋普尔的开放式监狱里，家里的房子看起来和普通人家并没有区别。

而他们的邻居，有的人和Ramchand夫妻一样，是司机、是工人，还有人是保安、是商贩、甚至是瑜伽老师、是附近学校的主管。

赚到钱后，他们可以自己买摩托车、买智能手机、买电视….

除了每天早晚回到监狱点名报道，他们和普通人的生活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

Ramchand还表示，能来这个开放式监狱服刑，对囚徒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他们不仅获得了自由出入监狱的权利，也获得了一份和常人大致无异的稳定生活。

大多数生活在这里的囚犯们都表示对目前的服刑生活很知足，自己过得挺开心的。

他们在监狱里建立起了自己稳定的生活，有家人有工作。

甚至很多和Ramchand一样单身的人，也能在监狱里找到新的家人，生儿育女。

有条件的情况下，他们还能自己养点宠物、养点鸡鸭鹅鱼，这些都是允许的。

所以，在开放式监狱里，犯人们脱离控制“越狱”的情况非常罕见，人们担心的“犯人们不受约束，继续对社会产生破坏”的情况更是没有发生。

相反，开放式监狱倒是产生了一些让最开始制定政策的管理者们意想不到的问题：

很多犯人，即使是在服刑结束后，依然不想离开监狱。

毕竟离开监狱也意味着放弃现在免费的住所和稳定的生活。

甚至他们的家人孩子也需要一起搬走，孩子也要重新换学校读书。

所以，相对于结束服刑离开监狱，在开放式监狱里的生活更好。

政府也渐渐开始意识到“囚犯们赖着不走”是个问题。

所以这些年在建立开放式监狱的时候，也对服刑的犯人们在其中生活的时间做出了更明确的规定和限制。

可能谁也没想到，开放式监狱管理上让人头疼的，

不是怎么让犯人们回来，而是怎么让他们离开...

【开放式监狱的囚犯并不是社会危险分子，人们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随着开放式监狱的报道渐多，公众们也对此产生了担忧：

像是杀人犯这样的罪犯都能够进入开放式监狱，自由出入且外出工作了，

那和他们接触的普通群众，是否会有危险？

关于到底应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再次犯罪、给社会他人造成伤害的可能性，印度监狱管理人员其实对此是有深入的考虑的。

比如文章开头提到的，在开放式监狱中服刑的茶摊商贩Kalu，就是一名杀人犯。

但是他犯罪时并不是“蓄意谋杀”：当时的他是因为和一名男子发生争吵后，两个人厮打起来。

在混战的过程中，Kalu失手打到对方的头部并导致对方死亡，Kalu就这样成为了一名杀人犯。

但是，无论是从旁观者来看还是Kalu本人的辩解中，都可以看出Kalu当时并没有“蓄意”要杀死对方。

还有的犯了杀人罪行的“重犯”，当初行凶也是有针对性的。

比如，一个进入到开放式监狱、接受采访的杀人犯，从前之所以犯罪，是因为他的女儿被强奸了。为了给女儿复仇，他一怒之下将强奸犯杀了，随后就被判入狱接受无期徒刑。

从法律的层面来说这个人绝对是个凶手，但他不一定就对社会大众有“传统杀人犯”那样的威胁程度。

像他们这样的罪犯还很多，有的人可能是过失杀人，有的人可能是因为缺乏法律意识而犯罪。

从传统角度来看，他们都是犯人，都很危险；

但如果从一个个“人”的角度考虑，在如今的社会观念中，他们都值得拥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从宏观数据统计上来看，印度如今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大多数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罪不可赦的恶人。

在拉贾斯坦邦的29所开放式监狱中，57%的囚犯都不是蓄意违法犯罪的人，82%的囚犯是在服刑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的初犯。

在印度全国的18万名囚犯中，惯犯也只占到3%左右。

所以，如果能够对罪犯的威胁程度进行区分，让一批对社会威胁很小的人进入开放式监狱里，

不仅能够给传统监狱腾出空间，也能帮助他们改过自新，自力更生地过上稳定的生活。

比如那些意外犯罪、一次性犯罪、轻罪、和在监狱中表现非常好的人，都是在开放式监狱中生活得不错，对自己、对家人、对减轻社会负担都产生了积极影响的人。

当然，批评的声音也是存在的。

印度联邦人权倡议组织的监狱改革计划项目官员Sugandha Mathur就认为，如果这些罪犯真的满足种种“改过自新，重回社会”的要求，申请假释就好了；如果不满足，就应该继续被关押。

况且，在拉贾斯坦邦的开放式监狱里，有近四分之一的囚犯最后被判定为“逃犯”。

这也说明了这种依赖于犯人自律的开放式监狱，对犯人的约束作用极其有限。

（斋普尔的一所开放式监狱）

不过，2017年组织了开放式监狱研究的责任Chakraburtty说，这些在开放式监狱里被认定为有逃犯行为的囚犯，其实大多数并不是真的逃亡，而是违反了假释或缓刑条例。

例如，很多没有钱交假释金的囚犯，在开放式监狱服刑期间就被标定为逃犯。

如果修改了相关的假释和缓刑管理条例后，这样的“逃犯”从统计上来说就会大大减少。

而开放式监狱从长远角度来看带来的效益，不应该因为这样的管理问题而被抹杀。

Chakraburtty认为，除了不能自控的精神病患者和犯有异常野蛮罪行的罪犯外，大多数囚犯都不需要被社会完全驱逐出境。

他们需要被监督，在被监督期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有良好的环境帮助他们改过自新重新向善。

“正义不是报复。监狱必须为受害者服务，但也应该对肇事者有用。如果社会以更多的暴力回应囚犯，囚犯就会为社会报复并变得更加强硬。”

印度开放式监狱改革是否真的能成功，能对社会整体而不仅仅是政府管理产生积极影响，还需要再观察实践一段时间。

但研究人员、政策制定者们在监狱资源紧缺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尝试，是无奈的但也是充满勇气的。

希望监狱管理的改革，最终能间接作用在减轻社会的犯罪状况。

让监狱“容量不够”，不再是困扰社会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