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国家公墓竟埋葬着57位中国军人,他们都是富二代(组图)
“晃晃,晃晃……”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儿童欢呼着跑出来,他们头顶上空,一架飞机晃动着翅膀,往下空投食物,孩子们一阵狂欢。
看到电影《无问西东》这一幕,我的眼泪下来了,仿佛看见二叔穿越历史的迷雾,慢慢向我走来。
一
我家是北平的一个书香门第,爷爷在北京大学教书,育有四个子女,父亲是老大,兄妹四人都是北平的大学生。
抗日战争爆发后,全家人随北大教书的爷爷先后辗转去了昆明。
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那时正值中国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美国决定对中国增加空中援助,首次开始在中国招考空军飞行员。
那时候,我的二叔李嘉禾是西南联大物理系大二的学生,看到祖国满目疮痍,二叔毅然决定弃笔从戎。
我的爷爷奶奶知道后,十分为他担心,但他们都是爱国知识分子,深明大义,最终还是支持了我二叔。
当时,昆明巫家坝空军航校的大门两旁有一副醒目的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1942年秋天,在家人担忧不舍的目光中,二叔离开昆明,先是到印度机场接受短暂培训,而后坐船到美国接受为期一年的学习。
全家人一直在昆明苦等二叔回国,可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纸军政部送到昆明的死亡报告,那是1944年底。
噩耗传来,全家悲恸不已。
父亲多年后告诉我,二叔从小聪慧过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且为人沉稳内敛,志向远大。抗战前他先是考入北大数学系,抗战后1939年才转入西南联大物理系。
全家虽知道了二叔的死讯 ,但当年的死亡通知书只用寥寥数语简述二叔死于空难,他在美国的经历,那次飞行事故的缘由,以及遗骸掩埋地,均未曾提及,二叔由此成为我们家族埋在心底的一个痛,更是待解的谜团。
二
抗战刚结束,又开始内战,兵荒马乱的年代,加之遥远的距离,寻找二叔,成了不可能之事。
文革中,我们家被抄,因为翻到二叔的遗物,爷爷奶奶被拉去批斗,爷爷最后不堪凌辱自杀身亡,挂在我奶奶卧室里的那张二叔的戎装照片也不知去向。
图 | 二叔仅存的一张照片
在那个年代,谁也不敢再提二叔的名字,但在全家人心中,他仍是英雄。
我父亲当年曾在昆明参加“飞虎队”,组织修理飞机和设备,因此文革期间也被扣上“美蒋大特务大间谍”的罪名,遭到迫害。多年后,当他终于平反回家,却发现患了癌症。
文革中,我很多年不敢叫父亲,后来都不知道张口怎么说这两个字。但父亲患癌后,还抱病去安徽小县城教英语,每次回上海把钱藏在麻袋里带回来,说是给我出国留学买机票用。
1987年初夏的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说:“我来日不多了,但我还是牵挂二弟,他失踪六十多年,我很想知道,他在那个世界活得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父亲和二叔之间深厚的兄弟情,也对这个从未谋面的二叔产生了好奇。
不久,父亲抱憾离世。
后来我和哥哥靠努力得以出国留学,我用父亲给我攒下的九百块人民币买了一张飞往加拿大的单程机票。
在国外每每想起父亲,心便隐隐作痛。
三
毕业后我在加拿大工作,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四叔的一封信,他说自己已经年迈体弱,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二哥的墓地。
在四叔的发动下,一位亲戚从台湾查到了二叔位于德州的陵园地址,这个消息让整个家族振奋不已,也终于告慰了离世前的四叔。
2012年1月,堂姐带着四叔生前的夙愿,从北京前往遥远的美国看望二叔。
二叔的墓位于布利斯堡国家军人陵园,在墨西哥边境。由于堂姐对当地小镇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买花的地方,只好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打成结安放在二叔墓前。在回中国的飞机上,堂姐含泪写下悼念祭文。
2013年11月,我哥哥也从加州赶往德州祭奠二叔。
在巡视墓园的时候,哥哥突然在二叔墓碑周围发现很多刻有Chinese Air Force (中国空军)的墓碑,这让他十分震惊。
他仔细查阅这个陵园的网站,找到这样一段信息:
“1944年秋天,中国当局正式选定Fort Bliss军事基地,作为遇难中国空军军校学员安置地,其中55人安葬在Fort Bliss国家公墓。”
他细心地为每个墓碑照相,记录下每个墓碑上的名字、军衔、牺牲的日期,以及埋葬的日期。
从这些墓碑上,他看到了三个信息:他们都是民国空军;身份跨越很大,有军校学员、中尉、上尉;牺牲的时间从1942年至1947年。
哥哥回来和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中国空军死在美国呢,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哪里有自己的孩子牺牲了,而家里的亲人这么多年却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找到二叔和他的战友牺牲的具体原因,后来,哥哥做了几个月的调查研究,但是一直没有结果。
四
后来几年间,我无论是在工作还是旅行,逢人就会打听这些空军的事,国内亲朋劝我不要再继续找原因,说已经找到墓地,很好了。可那时在亲戚间,一直流传着一些没来头的猜测,让我很难过,我明白,只有找到二叔牺牲的真正原因,才能真正把二叔带回家。
这件事一直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那时,我在美国硅谷一家公司上班,工作压力非常大,不可能一边上班一边寻找二叔的过去,这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直到2018年初我看到电影《无问西东》。
“晃晃……”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儿童欢呼着跑出来,他们头顶上空,一架飞机晃动着翅膀,往下空投食物,孩子们一阵狂欢,沈光耀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仿佛就是二叔,当年他一定也是怀揣这样的悲悯弃笔从戎的。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使命。
刚好工作遇到一些变动,我干脆从以往的生活抽离出来,全力以赴寻找二叔的过往。
五
从何处开始下手查找呢?
通过在互联网搜索,我在“空军军官学校第十六期航空班学生名册”上找到了二叔的名字,得知他是民国十年生人(1921年)。
在“空军官校抗战期间各批次留美学员名册”上,发现他是第十六期第七批留美航校学员。
那二叔究竟是在美国什么地方接受训练,在哪里出事的?
我先查询了空军机场,可仅仅一个德州就有29个空军机场。
我又开始查询飞机事故记录。墓碑显示,二叔是1944年10月1日去世的,但根据掌握的资料,仅那年的10月,美国就发生了1192个大小飞行事故。
尽管美国空军飞行事故记录很完善,可因为网站制作陈旧,搜索犹如大海捞针。
我想到当年那些和二叔一起去美国训练的老兵,便着手从他们的回忆录去寻找。
据第六批留美归国学员回忆,1942年,全班同学抵达美国后,先后在美国多个训练中⼼完成空军操作训练。毕业后,战⽃科留在鹿克机场,轰炸科则赴柯罗拉多州拉亨塔机场,分别接受部队战技训练,然后回国参加战斗。
我想,既然传说二叔通过训练,准备回国,那就应该在最后高级班训练机场,于是,把搜索目标锁定鹿克机场。
果然,在鹿克机场历年飞行事故纪录中,我找到了二叔的名字:Lee, Chia-Ho,这让我惊喜万分。
记录显示:1944年2月25日,二叔驾驶着战斗机,在机场跑道滑行时出过一次事故,使飞机受到3级损伤。
这条信息让我兴奋不已,彷彿看到二叔驾驶着战斗机在鹿克基地参加例行飞行训练。尽管1944年2月离开他牺牲的10月还有一段时间,但是这条信息至少让我追踪到了二叔在美国受训的足迹。
我立即发邮件给美国“航空档案调查与研究”网站,订购飞行事故报告。
六
很快,我收到了有关二叔的失事报告。整个事故报告共46页包括5张坠机现场图片,费用是34美元。
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下载长达130页的美国空军战争部存档的飞行事故报告,似乎正在打开一扇历史的大门。
随着事故报告一页一页翻过,盖满灰尘的历史画卷扑面而来,房间内外的一切都静止了,然而我的心却越跳越快。
眼前一张张图表,一幅幅照片,带我走进历史的峡谷,我彷佛听见了那架TB-25D撞击山坡时发出的轰然巨响,看见了事发地点翻腾的火焰。我奋力奔跑赶到现场,与救援的人们一起,将幸存者拖出飞机残骸……
1944年9月30日,星期六,晚10点46分,为执行越野飞行任务,二叔所乘坐的飞机从Atlanta空军基地起飞,预定飞往俄克拉何马州的Will Rogers机场。
飞机驾驶员是机长布朗·巴雷特,有8位乘员,其中3位是民国空军学员,5位是美国空军。3位民国空军学员除了二叔外,还有陈冠群和杨力耕,他们的军阶都是准尉,在空军里的职称是副驾驶员。
漆黑的夜晚,没有GPS的情况下,他们的飞机遇上了坏天气,机长没有及时接听天气预报并与指挥塔保持联系,误将飞机设置在自动驾驶档,空中不稳定气流导致突然坠机。飞机撞上地面后立刻解体,残骸散落满地。
飞机起飞前加满了油料,出事时油箱里存有大量汽油,坠机后火势迅猛燃烧,以致救援人员几分钟赶到之后,也无法及时抢救。
唯一幸存的是美国空军中士John L. Carpenter,他在医院里躺了二天才苏醒过来。可是,他无法提供任何相关信息,因为出事时他坐在飞机尾部的通讯舱,没能看到或听到驾驶室里所发生的一切。
图 | 二叔乘坐的TB-25D在克拉荷马市附近撞山坠毁
我第一时间把失事报告发给亲人们,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谜团终于解开。
二叔可以回家了。
七
2018年3月,我和先生去德州看望二叔。
那是个周日,好多家属带着鲜花来看望自己的亲属,恰巧遇到一个下葬仪式,陵园下半旗,这让我非常感动,可是转头一看二叔这边的墓地,却形成鲜明的对比,空空荡荡,偏安一隅,一朵花也看不到,就连旁边的灌木丛也枯萎掉了。
墓碑丛中我很快找到了二叔的名字,看着墓碑,我仿佛看到了二叔,我抱着墓碑边哭边说:“对不起二叔,我终于来看您了。”
我把带来的两盆白菊放在二叔墓前,留意到旁边有两个墓碑,他们的牺牲日期、下葬日期和二叔都是同一天,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和二叔一起遇难的战友。
再放眼望去,周围一大片墓碑,上面写的都是Chinese Air Force (中国空军)。
一旁的先生忽然叹了口气,说:“这些中国空军都是为国捐躯的,我们家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二叔,那这些空军的家人呢,他们是不是也不知道遗骸埋葬的地点?”
这句话瞬间戳痛我的心。
我忽然想起哥哥多年前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中国空军死在美国呢,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哪里有自己的孩子牺牲了,而家里的亲人这么多年却对此一无所知?”
看着二叔的战友以及其他中国空军的墓前空空荡荡的,我和先生感到非常不忍心,当年,他们都是怀着一片赤诚,来到美国受训,准备报效祖国的,可是最终,却像一群离群的孤雁,留在异乡,无人问津,就这样过去了70多年。
我和先生立即驱车前往商店,买回了50多朵绢花带回墓地,可是,当我把花插入墓园提供的锥筒时,发现那个口很大,花在里面显得很单薄,这又让我更加自责和难过,觉得对不起他们。于是,我们再次驱车买回上百朵花,一一插满锥筒,安放在他们墓前。
我在墓园久久徘徊,不愿意离开,心想虽然这些空军都还来不及回到祖国报效国家,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空校的誓言,他们同样是英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他们带回来,让他们默默无闻留在美国那么多年呢。
我在二叔墓前发誓:“二叔,您的这些战友都是我的二叔,我不但要把您找回来,也要把他们带回来,带到他们自己的亲人家里。”
从此,我开始了对这些“二叔”的寻找。
八
根据该陵园记录,有55名中国空军安葬在这个国家公墓,但不知为何,我和先生在陵园,一共只找到了52个中国空军的墓碑,我后来反复询问有关部门,他们回复我是当时记录错了。
在寻找这些“二叔”的过程中,我曾遇到许多困难,而最困难的,是根据每个墓碑上的英文名,找到对应的中文名。
庆幸的是,我在探索的过程中,发现了志同道合的“龙越基金会”,我给龙越写信,希望与他们一起去寻找那些抗战空军的家人,很快获得了龙越基金会的重视,并引起一些抗战史学者的重视。
湖南龙越和平公益发展中心立即成立“为空军寻找家人”项目专案组,海峡两岸同胞,以及美国的志愿者都积极行动起来。
很快,龙越给我传来一个好消息:空军中尉秦建林的家人找到了!
今年1月,龙越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寻亲邮件,写信人是空军后人卢维明先生,他希望寻找赴美飞行训练失事殉职的空军秦建林的亲人,完成老兵归葬的心愿。
图 | 秦建林中尉
卢先生说,秦建林中尉是他父亲当年的战友,原河南省武安县人,不幸在美国驾机练习飞行时失事殉职,牺牲时年仅28岁,家中尚有老母亲。
“寻人启事”通过龙越基金会微信公众号“寻找战争失踪者”发出,在广大爱心网友的接力下,很快找到了秦建林烈士的亲人。
看到这条信息,我心里非常激动,这位秦建林烈士,也在我所收集的赴美因公殉职名单中。空难报告显示,当时他已经成功脱离了失事的飞机,但却找不到驾驶员的身影,于是冒着危险又重新返回飞机寻找驾驶员,结果却再也没能逃出来,当人们找到他时,他倒在了飞机机尾的通讯仓里。
九
后来,我在龙越“寻找战争失踪者”微信公众号发布文章《为安葬美国的50位中国军人寻找亲人,让老兵回家》,文章发布两小时后,后台收到了一位女士的留言,她说,名单中的高锐,就是他们家寻找几十年的亲人。
高女士的“二爷爷”高锐,参加空军之前在中央航校学飞机制造,后来他被送往美国,在亚利桑那州的Mariana 训练基地培训,是高级班飞行生。他到美国后,还定期给父母写信。
1942年11月16日,高锐驾驶BT-13A飞机,因飞机失速旋转而失事牺牲。
高锐牺牲的消息父母并不知道,他哥哥怕父母担心,冒用其名字依然定期给父母写信。
家里唯一 一个纪念品,就是从美国带回来的遗物——一块欧米茄手表,家里保存至今。高女士听父亲讲,这块表是当时空军的标配。
今年8月,我还收到一条网友反馈信息,对方说自己的六叔公是个空军,在美国受训时,与飞回的飞机相撞牺牲。
直觉告诉我,又一位空军的家人要找到了,因为在此批寻亲名单里,就有一位湖南株洲醴陵籍的空军,叫王小年,原名王子年,1945年4月4日在Will Rogers, OK 机场因飞机下降事故失事。
“我记得我奶奶亲自跟我说,六叔公游泳很厉害,在衡阳读书时有过敲锣打鼓送奖状到渌口镇的家里,后来他考取了航空生,去美国训练,就再也没回来。”这名后人告诉我,王家以前在渌口镇是大户。
十
在翻阅这些空军的资料时,我发现这些空军大多受过高等教育,出生在很好的家庭,牺牲的平均年龄在23岁。
其中一位从四川“韩家花园”走出来的少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叫韩翔,出生于1921年,祖籍四川东山。他的家是中填韩家花园,那是一座当地远近闻名的江南园林。他父亲韩子揆曾在日本留学,归国后当过四川省公路局副局长,后在大学任教。
在韩家花园里长大的韩翔,瞒着家人偷偷离家从军报国,投入抗日救亡最前线。
韩翔进入空军官校十四期,第三批赴美培训,年轻聪慧的他,顺利完成学业,取得少尉军衔,以教官的身份,留在亚利桑那州鹿克机场培训来自中国的新学员。不幸的是,在一次试飞训练中,由于飞机突发机械故障而以身殉职。
图 | 中国空军韩翔安息在德州布里斯堡军人公墓
我在韩翔的事故报告中看到,1944年2月12日中午11:30,韩翔作为教练及驾驶员,带领中国空军学员,在亚利桑那州鹿克军用基地进行例行飞行训练。
飞机出事当刻,鹿克机场大约有1100多人亲眼目睹了这次飞行事故的惨状。
一位目击者说,他听见轰鸣声,抬头发现有架飞机在距离机场一英里处,正以水平方向的45度角急速俯冲向地面,到了离地面2000英尺高度,又猛然将飞机拔高,转而以45度角朝天空飞。就在飞机迅速转向的几秒钟,飞机上开始不断有散件往下掉,看上去好像是机翼折断了。很快飞机开始急速往下坠,“轰”的一声,燃起熊熊大火。
目击者提到:“飞机在落地之前连续翻滚了三周。”
在卢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又在乔治亚州找到5名赴美殉职空军的墓地。经志愿者反复甄别,目前根据墓碑比对成功的空军中文姓名已达52位(只有5位尚缺),且已找到21位赴美因公殉职的抗战空军家属。
七十多年来,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埋葬在哪里,很多家属几十年苦苦寻找亲人未果,带着遗愿离开这个世界。
家属们在微信上组成一个“葬美空军后人群”,相互间像亲人一般。
今年10月,烈士白致祥后人带着众人的嘱托,千里迢迢来到德州。他们按照中国的祭拜风俗,为52位空军烈士上香、磕头、鞠躬、祭酒,整个活动持续近三个小时。
看着烈士后人发来的祭奠照片,我突然想起了电影《无问西东》,飞行员沈光耀因为经常给难民儿童空投食物,被长官体罚仍不认错,他一字一句地给出自己的解释:“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
死亡不是真正的离别,忘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