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医疗队员自述：既然来了胆子就要大一点（组图）

编者按：好吧其实我就是迷上了自述……我感觉第一人称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别人不用多加叙述、评判，每个读者从中可以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

*所有图片均由采访对象提供（图文不完全对应）

鼓楼医院神经内科护士：

有的病人整个家庭都隔离了，这个家就消失了

我们到了武汉第一人民医院以后接了70张床。这70个病人是武汉这边帮我们收好的，大概是15号16号左右，我们是17号接手的。

接手后去世了一个病人，还有一个转ICU了。去世的九十几岁了，是十五床的一个老爷爷。他有点老年痴呆，一直自己吃稀饭。他心脏也不好，肺也不好，长期营养不良，肯定也挺不过去。他后来心衰了，血压血糖下降。他家属也不积极抢救，因为九十几岁了，如果插管之类的肯定也很受罪。

最后医疗讨论可能是多器官衰竭，后来就没了。家属还都蛮感谢的，一个是年龄大了，能接受。还有就是没有插管，想自然地度过去，如果度不过去也就算了。转ICU的年龄不是很大，六十几岁的一个阿姨，她家属也能够接受，觉得我们也做了很多，很感谢我们，说给我们添麻烦了。

今天我上班的时候也处理了两个紧急情况，一个女的呼吸困难，用呼吸机解决了。还有一个病人，56岁，很年轻，全家都被隔离了。

我们来之后发现武汉有的整个家庭都隔离了，这一个家就消失了。他们隔离的地方不在一起，也联系不到。我们科里面还有一个老爷爷，92岁，他把东西都收好了，就等着出院。他的老伴也是九十多岁，跟他一起到武汉第一人民医院的，住到ICU，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让我们给他打听，我们都不敢打听。如果是好消息肯定告诉他，如果坏消息的话我们就说不知道，不能告诉他。

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现在好多病人都营养不良，在补充蛋白，提高免疫力。我们主要也是给他们做药物维持。虽然都叫新冠肺炎，但是他们还有别的毛病，什么糖尿病、高血压、心功能不全，他要只是新冠肺炎就好治了，但是好多老年人为什么挺不过来？他就是本身问题好多，比如说营养不良。

现在肺部不好的，呼吸困难的，我们主要插呼吸机。但是现在第一医院用的中心供氧有问题，氧压不正常，插了呼吸机，氧上不来。可能是医院设备不太够，比如他原本是预计100个人，现在整个翻了十倍了，相当于中心供氧就爆掉了，储备不了这么多供应。

我们面对病人的时候比医生多。医生会查房，或者有问题的时候会过来看。我们护士什么事情都做，比如输液，抽血，打开水，协助病人喂饭，上厕所，大小便，吃口服药，挂水，抽血，翻身，还有拍CT，也要护士陪着去。

以前正常的时候有工人做这些事情，但是现在都没人上班了。病房都没有人打扫卫生了。最近我们请了一个在武汉停留的大连的小伙子，他回不去家了，在这边五百块钱一天打扫卫生，包吃包住。

我们护士现在面对最大的风险可能就是吸痰，因为呼吸道是敞开的。还有一个是采集核酸咽拭子

，要张口的时候，病人会有恶心、呕吐或者咳嗽的症状。所以我们一般都会带面屏。

在这里工作跟在家里不一样的地方很多。在家里上班至少八个小时，这边是四个小时一班，因为要穿衣服、脱衣服，消毒。脱完隔离服脸上都压破了，衣服都湿了，还用冷水洗脸。我跟他们开玩笑，如果我们感冒了，肯定不是新冠，是冻的。这边还会至少戴三层手套，两层口罩。如果我平时像我现在这样讲话，我早就喘死了，根本透不过气。

操作也不方便，有时候扎针要扎两针，戴着三层手套根本摸不到脉搏。但是病人一般都能理解。护目镜也会起雾，整个看不见，像瞎子一样。戴久了有的人头疼，有的人呕吐，恶心，耳鸣。我们讲话也得很大声。前段时间刚上班的时候我们都喉咙痛，为什么？你要喊着才行。大家都是聋子，耳朵都捂起来了。

效率其实没有在家的时候那么高，做一件事情真是困难多了，只能慢慢来。在我们病房里，如果有病人抢救，我们在普通病房肯定就立马跑过去。但是在这里你不能跑的，因为你穿的防护服就薄薄的一层，如果防护破了或者眼镜掉了，你立马得出去，不然就相当于暴露了。

楼下给我们国家医疗队专门建了一个抢救室，如果有不舒服或者医务人员休克的时候，就要去那里。把你拉过去以后，还得给你把隔离衣、防护服脱了才能抢救。今天我还听说一个，不是我们病区的，有的医护人员喘不过气，晕倒了直接送过去的。

第三军医大学医生：

肺部成了白肺，相当于把一个人放在水里面给淹死了

我们是13号来的武汉，两百多号人，管了三个病区，包括重症监护室，现在一共收了1000多个病人。

这个医院根本没用过，也没有修好。这是泰康集团原本在今年五月份准备开张使用的，一个很高档的、骨科为主的综合性医院。人家还没用，就被征用过来收这些病人了。所以我们来了以后前几天都在做医院的改造，因为这个医院不是按照传染病管控的要求建设的。

我们主要是建隔离门，查看密封的要求。但我们这种改造实际上是勉强过关。我们院长说，“红区更红，绿区不绿，甚至都没有黄区”。缓冲区都是将就使用，能够勉强达到感控要求就上马了，因为要减轻武汉市的负担，19号就收病人了，而且第一天就收满了。

因为这个医院不是按照传染病管控要求建的，我们改也只是能按照房屋结构来改。比如很多地方没有这个区，你硬是要隔出一个隔离区，他没有地方让你隔呀，我们只能到处找哪儿有地方。这是前期的大工作。他们搞感控的过来，又不懂机械，只能又找一个基建的过来。还有医院的隔板，比如天花板这些，都要密封起来，这些中间都是通的。只能把天花板贴上密封薄膜。

所以一开始我们做的事情好多都是非医疗的。还有搞工程、电信的，比如我们手机需要信号，在这种地方没有信号是很可怕的。我们穿着防护服，病人有时候发生什么问题，跟护士讲不明白，大部分只能通过微信和电话交流。我们刚来的时候，绿区很多地方连个电话都打不了，没有信号。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也只能站在窗子边，往里面走一点，又没信号了。

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因为病人好多时候不是真的病情有什么问题，而是害怕焦虑。

这个病本身的治疗比较简单，病情观察比治疗重要得多，心理治疗也很重要。早上我们交班给病人送饭进去，病人说我们早饭吃完了，我们今天下一个工作就是等午饭。他们心理孤独感还是很强的，孤独和无助。这些病人在网上也能查到最新信息，今天公布一个方法，明天公布一个方法，大家知道方法越多可能是越无效的。

这个病的最大问题就是病情变化会特别快，尤其后期。你可以早上看到他是好的，可能下午一下子呼吸就不行了。所以虽然治疗简单，但是观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十天以内的病人，我们会在文档上把他们标注出来，让医生护士特别关注他们的血氧饱和度采集和症状的询问。

我们主要是维持他的血氧饱和度。你看肺部成了白肺，相当于把一个人放在水里面给淹死了。有的重症，他们发展得太快了，血氧一下从93掉到六十几七十几。病人就会立马吸不上气，这时候就需要插管，用呼吸机。但是呼吸机不能帮助我们呼吸，只是把气打到你肺里面去。更重要的是，到了肺里面，必须在肺和血之间形成交换，肺里面的氧要跑到血中间才行。

我们基本先使用无创的供氧来改善他，比如高压供氧，然后再用有创。我们尽量不做有创，有创对病房要求更高。我们这个病房不是负压病房。这种病人我们会把他们转到重症监护去做，甚至有的时候会做ECMO。

但是大家都知道，一旦要用到ECMO，这种病人基本上就没救了。用了ECMO也无法阻止这个病发展下去了。ECMO代替我们的肺来做工作，但是这个时候往往都来不及，因为缺氧以后导致的全身器官都不好了。比如我们脑袋缺氧超过五分钟就不行。

我们现在（对这个病）知道的确实太少了。我们也在想这个病能不能用抗凝的药物去改善，但是没有证据，只是从临床的表象来看是这样。大家都在做不同尝试。包括出院，按我们现在的诊断标准没问题了，但是是不是真的没问题了？病毒会不会长到其他地方？我们都还不知道。

现在大家都说，主要是通过呼吸道空气传染、接触传染。他还有没有其他传播途径我不知道。这是个很狡猾的病毒。

所以感觉真是摸着石头过河，一边做一边积累经验。反正大家胆子都大，我觉得既然来了就胆子大一点，否则你自己吓自己。

鼓楼医院神经内科医生：

脱隔离衣是最危险的

我们科第一批是大年三十晚上出发的，当时只有四个人。第二批出发大概是六十个人。我们是第三批，40个医生和160个护士。

我没跟家里商量。没什么好沟通的。这边要求来的医生首先是呼吸科，还有重症的医生。我们医院内科基本都有自己危重症病房，平时都是自己在做。这个时候是如果需要危重症的医生，那就是我们这些。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我在武汉市第一人民医院，病人都是比较重的。我们接管了重症病区。

我们有两个班，一个是在舱内感染病房轮班，一天四个小时，第二天休息，第三天再上。虽然是四个小时，但是穿衣服脱衣服，加上来回路上、车上一共九个小时。

第二种班是在外面。因为我们进去以后穿得比较多，很难开医嘱，所以需要有人在外面帮助开医嘱，这种班我们是上24小时的，也比较辛苦。我们叫清洁区，有一个专门的办公室可以开医嘱和写病历。

每天进病房之前，会发一整套衣服给你，要戴两个帽子，口罩有一个N95的，一个外科口罩。衣服是一个防护服，外面一个隔离衣。手套是两层，鞋套也是两层。一开始穿会觉得有点闷。

我们是先穿帽子和口罩，然后穿鞋套，然后穿电视上看到的那种白色隔离衣，从头到脚一直包住。衣服上面有胶带，把它全部贴好，再戴外科口罩，戴一个帽子，戴手套。这些都穿好以后，外面再穿蓝色隔离衣，再戴一层手套，再戴一层鞋套。

脱衣服比较危险，因为衣服会抖动或者飘，容易感染。我们一般有老师指导，一对一看着你脱，每一步还要帮你喷洗手液、消毒液。

现在医院所有科室都停了，基本都收这类病人，门口贴了通知。我们病区是原来的泌尿外科，病房里贴的宣传画都是以前的。现在门诊打造成了清洁区，我们从门诊通道进病房，里面就是隔离区，这两块是不相通的。我们每个人有一个胸牌，上面有条码，要扫条码才能进入。

我们早上9点到下午1点的那一班是特别忙的，因为要去查房。基本上每天都有很多的医嘱要处理，然后要在病房里处理一些突发的事件，同时再进一步细化病人的管理，比如说看一下血糖。还有很多老年病人，都有基础病，需要我们帮忙调整。

我是医疗小组长，所以我是早上去查班，这两天上的是在外面清洁区的24小时的班，还没有要去上舱内的夜班。其实抢救程序跟在家里的抢救是差不多的，但是这边的条件比较有限。

我们一般用呼吸机把病人危急的时刻度过去，因为新冠毕竟是个病毒，很多病毒的病程有自限性的。非常危重的病人需要无创或者有创呼吸机来辅助呼吸和通气。在不用呼吸机的情况下，他的血氧只能达到60，根本没办法维持。

其实治疗方案原则上都是一样的，我们虽然是神经科，但是我们是神经重症的，也会有很多肺部感染的病人，这是我们科一个常见的并发症。在家里（南京医院）的病人可能更多是细菌性的肺炎，所以我们主要用抗生素。这里是病毒性肺炎，我们用抗病毒的药。除此之外，对病人的观察和护理，其实对危重症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科的医生总体来讲是比较容易上手的。

这几天街头上基本没有人。我们宾馆窗户往外看能看到一个老旧的小区。即使是这么旧的小区，也能看到社区人员在值班，送饭，消毒。我感觉每个社区都深入进行相应工作了，所以我觉得这个病还是向比较好的方向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