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经济“脱钩”是迷思 但科技竞争非常真实（图）

美国《华尔街日报》此前曾报道，美国政府将召开会议，讨论禁止通用电气（GE）卖喷射机引擎给中国，以及实施新规定，进一步限制华为取得美国技术的能力。

类似讯息在华府其实已流传一段时间。看来美国在签订“经济贸易协议”后，即将对中国发动新一轮的经贸攻势。然而，那时中国正遭“黑天鹅”袭击，“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整个国家正处于冰封状态，美国若选择落井下石，未免不厚道也不公平，至少未表现出竞争时的“运动员精神”。毕竟传染病是人类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没料到的是，美国总统川普（Donald Trump）突然在推特发文，表示不会阻止GE向中国出售喷射机引擎。他说：“在外国购买美国产品上，美国不能也不会成为难打交道的一方，包括总是用国家安全为借口，声称美国公司被迫离开以保持竞争力”，并且强调“我们要卖…”。

川普这么做，让美国许多企业松了一口气，但让对华鹰派很受伤。川普不止掀掉鹰派“国家安全”的国王新衣，还打击他们遏制中国的核心战略：“经济脱钩”。对鹰派来说，川普的推文也是只“黑天鹅”。

然而，是川普又“发夹湾”了吗？川普不是对中国很严厉，一再封杀华为5G？继续卖喷射引擎给中国，那还谈什么“脱钩”？读者如果有这疑问，那显然误解了川普。川普从来就没有要与中国“经济脱钩”，反而是鼓励与中国多贸易。否则所谓第一阶段的经贸协议，为何要求中国两年内增加购买多达2,000亿美元的美国商品？喷射机引擎又不是独门生意，看不出设限的意义。如果美国这个也不卖、那个也不卖，那能怪罪中国达不了标吗？所谓经济“脱钩”其实是个迷思，川普阻止它符合美国利益。

“脱钩”为什么是迷思？

我们先厘清美国鹰派为什么主张“经济脱钩”。要梳理这脉络，必须宏观美、中的战略竞争，并且复习一下相关的国际关系与战略理论。

2017年12月，川普发布任内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正式将中国定位为“挑战美国权力、影响力与国家利益，企图削弱侵蚀美国的安全与繁荣”的战略竞争者。这从本质上改变了美国与中国的关系。美国既然正式将中国定位为挑战霸权的“竞争者”，那么无论中国如何表态说不是，或者调整姿态，例如冻结“中国制造2025”方案，都不必期望美国会回到从前，或者像对其他国家一样公平的对待中国。

事实上针对中国崛起，美中终必一战的“修昔底德陷阱”概念很早就出现。这是美国哈佛大学艾利森（Graham Allison）教授引用古希腊历史学者修昔底德在其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的分析：雅典日益壮大的力量，以及斯巴达人对这种力量的恐惧，使这场战争不可避免。艾利森研究历史，发现传统霸权与新兴强权的霸权争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战争作为终局裁判。

然而，美国并不希望与挑战者发生战争。这可能来自于美国自己霸权是奠基于欧洲列强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后尽皆衰败的经验。美国虽然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却非常理解霸权争战无论输赢都可能导致霸权更迭的道理。美国二战后兴起的国际关系理论，无论现实主义、自由主义或建构主义，都是以“避免战争”作为理论的核心价值。美苏对峙，美国即透过核子武器的“相互保证毁灭”运作“吓阻战略”，将战争发生界定为吓阻失败。双方虽然小冲突不断，但战争就是没打起来，这因而被称为“冷战”。最后美国成功操作外交与军事结盟形成“围堵圈”压制苏联，迫使苏联瓦解，赢得冷战。

但要应付中国这个现任挑战者，以往的“冷战”经验却不好用。美国同样无意与中国发生战争，这是为何“离岸平衡”理论成为美国战略社群主流论述的原因。这个理论主张美国无须直接对抗，而是支持区域大国制衡新崛起的强权，美国则当个平衡者，只在必要时介入。美国因而提出“印度-太平洋”区域的概念，透过外交操作争取区域大国结盟，以建立新的“围堵圈”。然而运作时却感到碍手碍脚，施展不开，各国多无意选边。“印太战略”叫好不叫座。为什么？因为“全球化”。

美国在苏联瓦解后推动全球化，融入前苏联与东欧国家，将全球经济整合成一个市场。世界各国依据全球化程度，区分为核心国家与边陲国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冷战后的战争都发生在全球化边陲，例如伊拉克、伊朗、叙利亚、利比亚…，因而战争虽惨烈，对全球经济影响却有限。至于全球化核心国则形成经济上的“相互倚赖”，存在共同利益。核心国家间若意志冲突，即便只是军事紧张，都会冲击全球经济，反扑自己。正如“互赖理论”所指出：造成的损失将比所得到的利益更大。

美国与中国是全球化核心的前两名。依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公布的2018年数据，全球GDP为84.84兆美元，美国占比24.17%，中国占比15.87%，美国较高。这表示以绝对值论，美中若发生地缘政治危机而冲击全球经济，对美国的伤害将超过中国。因此，虽然美国的军事实力与外交结盟关系都完胜中国，却不便像冷战时期一样，利用此优势在南海或台海制造类似“古巴危机”的军事外交冲突，施压中国。印太区域各国也多属全球化核心，不愿轻易随着美国的大旗起舞。

因此，美国若要像冷战时期一样，凭借军事与外交优势响应中国挑战，首先就须解开双方的“互赖”关系，也就是“经济脱钩”，成为互不影响的两个世界，就如同冷战时期的两极对峙。如此，套用鹰派学者说法，美国“在地缘政治竞争时保持克制的理由要少得多”。“新冷战”的概念于是出现。

但这是违反市场规律的。经济“脱钩”在实践上必须达到两个目标：一个是将“中国制造”从美国市场剥离，另一个则是要“美国制造”脱离中国市场，如此才能区隔成两个经济世界。

对前者来说；商品竞争力来自价格与质量，贸易战实践结果让美国政府发现，中国制造业累积的经验与实力，在高关税下仍有优势，美国进口商很难，甚至无法找到替代者。即便最后产品的组装迁移，原料与中间产品的供应链仍留在中国大陆。电动车大厂特斯拉在贸易战期间仍到上海设厂，即表示美国市场无法摆脱中国制造的依赖。

对后者来说；企业是以股东权益最大化为目标，美国政府限制出货将丧失庞大的中国市场，如此利润降低不仅损及股东权益，也缺乏资金投入研发。高科技公司的资本支出减少意味着竞争力降低，不利永续经营。台湾晶圆代工巨擘台积电拒绝去美国设厂，芯片架构制定标准组织RISC-V基金会将设于美国特拉华州的总部迁移至中立国瑞士，都显示经营者的市场导向。

国际贸易所创造的利润来自比较利益法则，美、中各有产业优势，“市场机制”那只不可见的手所自然形成“经济互赖”不是人为干预所能轻易改变。美国当然可以做一些更强烈的动作，例如透过补贴要求台积电赴美或特斯拉留在美国，但如此等于认同中国的补贴政策，既违反美国传统，也丧失与中国在“价值”竞争时的道德高度。

因此，“经济脱钩”被修正为选择性脱钩或部分脱钩的“科技脱钩”。即传统产业仍维持现有的贸易关系以维护美国消费者利益，但在高科技领域脱钩：停止使用中国高科技产品、阻止中国高科技企业取得美国技术与零件。同时也敦促盟邦和友好国家都采取类似措施，逐渐将中国高科技企业排除在“亲美圈”之外。

“新冷战”失败？

但这意味着“新冷战”的失败。因为“局部”脱钩就表示大部分“未脱钩”，既无法形成两个经济世界，美国操作军事外交手段仍将碍手碍脚。“亲美圈”即便存在，也不意味着政策上必须“抗中”。“科技脱钩”并不是真正的脱钩，反而“科技战”这个媒体经常使用而略嫌夸张的词汇，更贴近这个“科技竞争”的本质。

这表示美中战略竞争，将摆脱冷战概念的、以军事外交手段制造地缘政治危机的格局，而形成“科技竞争”的新局面。阻止中国取得美国科技与产品的“科技竞争”，较高调的、过时的、怀旧的所谓“新冷战”，更有实质功效。

为什么？美中“科技竞争”并不是看双方“竞争”的部分，而是要看“科技”对中国经济的影响。科技现在扮演中国经济增长的关键角色，美国设限打击中国的科技发展，就是打击中国经济发展的“阿基利斯腱”。

怎么说呢？复习一下古典的经济学理论吧。教科书上说，商品价值来自生产三要素：劳动、土地、资本。从生产角度看中国这40多年来的经济发展轨迹，可以说是这三要素陆续释放生产力的过程。

在改革开放之初，中国鼓励“万元户”，让生产者抛弃“吃大锅饭”的恶习，释放了劳动生产力；1980年代末修改土地政策，让土地使用权可以自由买卖，释放出土地生产力。这原本还有资本与技术问题，但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后力推招商引资，吸引境外资金补强资本与技术的短版。中国的劳动与土地生产力不断提升，逐渐达到世界先进水平；在基础建设上，甚至被称为“基建狂魔”。

但这也意味这种生产模式已经达到巅峰，或者说陷入瓶颈。中国要进一步发展，就必须释放资本生产力，也就是推动产业升级，将劳力密集产业转换成资本密集产业。中国目前不缺资本，缺乏的是提升技术的科技能力。

因此，如果美国还是像以前一样只关注军事外交的围堵，在经济、贸易、科技上束手无策，那么中国就有机会“弯道超车”。科技设限则让中国必须“直道竞速”，还要随时闪避美国甩出的障碍物。虽然长期来说，这将迫使中国自主创新，在拥有市场优势下胜负尚未可知，但各方原本估计中国名义GDP在5到10年内将超越美国的预期，将出现变量。

川普的商业思维曾被批评为缺乏国际战略视野。不过，或许就是另类观点才能观照出美国战略社群的专业死角。那些现实主义者一直认为权力本身就是目的。川普纠正这个思维，指出经贸利益才是美国真正的国家利益，而不是国家权力。

选择“新冷战”这词汇描绘美中战略竞争，潜藏的想象应是冷战时期盟邦对美国的马首是瞻。但美国盟邦并不喜欢美国的单边主义，他们期望的是多极的国际秩序，而非冷战的两极对峙。2月中旬德国联邦总统史坦麦尔（Frank-Walter Steinmeier）在慕尼黑“国际安全会议”开幕讲话中，即再度强调多边主义的重要性。

这或许能解释美国封杀华为5G为何不能获得欧洲盟邦的广泛支持。脱钩是迷思，只为强化美国权力，但伤害全球经济并不能真正增进美国利益，盟邦也不会支持。川普扭转了战略竞争的方向，可预期未来美中科技竞争的战火将愈发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