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资本和实体经济脱钩的后资本主义——希腊经济学家亚尼斯·瓦鲁法克斯的判断

近来，一段希腊经济学家亚尼斯·瓦鲁法克斯（Yanis Varoufakis）关于中国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广为流传。这段视频说的是，亚尼斯在2018年一次讲座时，有观众对中国在非洲投资的目的表示怀疑，他反诘到，“这有什么问题？”他接着说，中国在非洲的投资建设可远比美国在非洲殖民时期的行为要人道多了。

亚尼斯的仗义执言赢得很多中国人的好感，但实际上中国人对亚尼斯·瓦鲁法克斯的了解并不多。

亚尼斯是一位希腊经济学家，教授，他自认是一个左翼的自由进步主义者。在去年和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博顿的对话中，博顿把他归类于马克思主义者，亚尼斯对此以揶揄的态度做了不置可否，含糊其词的回应。亚尼斯在希腊，欧洲和澳洲的悉尼大学等多所大学先后任教。亚尼斯在2015年出任希腊的财政部长，可能是因为他太会说，而且说的太多，几个月后就辞职了。

亚尼斯·瓦鲁法克斯可以说是当今世界左翼进步主义阵营中最活跃最尖锐的学者之一，对资本主义提出了独到和深刻的批评。近年来他频繁参加各种线下和线上的讲座，他在2020年3月德国图宾根大学的演讲的视频在YouTube上观众达到35万，留言1700多条，很多年轻人表示听了他的演讲有胜读10年书的感觉。

那么亚尼斯对资本主义评价到底如何呢？限于篇幅，这里只能对他的观点做鸟瞰一般的梳理。

亚尼斯认为资本主义是一个了不起的体系，但具有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性。资本主义能释放巨大的创造力和生产力，但同时也产生极大的败坏和贫穷。

亚尼斯认为19世纪末，当电磁学理论与银行和股票市场相遇时，资本主义才真正兴起。

英国物理学家麦克斯韦在1873年出版了《论电和磁》奠定了电磁学理论。麦克斯韦电磁学为电气化打开了大门，美国发明家和企业家爱迪生是实践电磁学，开拓电气化的关键人物。

爱迪生发明了电灯，改进了电话，发明了留声机和发电机等等。爱迪生和当时的众多发明家，企业家一起，推动了上下游紧密联系的电气化产业和通讯产业的出现。这些产业包括发电站和电动机制造，大型电网，电灯，各种家用电器，以及电话通讯等等。

如此规模化的大型工业和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巨大的投资，任何小型的钱庄不可能担当为如此大型项目融资的重任，大型银行和股票市场应运而生。

那么大型银行向爱迪生贷款的钱从何而来？亚尼斯认为这些钱是以虚拟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其过程是这样的：大银行根据爱迪生的发明和投资在未来可能创造的价值向爱迪生贷款; 换句话说，银行向未来支取了爱迪生公司所能创造的财富，并以这些未来的财富作为抵押向爱迪生贷款。

亚尼斯说这是真正的资本主义，与亚当·斯密时期的家庭作坊式的面包房，啤酒铺和肉店的生产和交易方式截然不同。在亚当·斯密时期，经济运行模式是先生产，再交换，然后发生分配，税收和债务；然而在电气化时期这个过程被颠倒了，第一步是债务，然后把债务货币化，再接着是生产，交换和分配。

但是以创造债务为先行的经济扩张方式存在极大的风险，这种风险加上股票市场的放大，就会造成泡沐。事实上，美国经济和股票市场的无序扩张就是导致1929年爆发的，持续整个1930年代，席卷美国和欧洲的大萧条的最根本原因。

1932年当选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推出 “新政” 应对大萧条。罗斯福 “新政” 的核心之一是《紧急银行法》，政府控制了金融，并成立证券交易委员会对股票市场加以规范。

政府在控制金融的基础上提供资金开展大型基建工程，从1933年到1935年，美国政府斥资33亿美元与私人公司共建34599个项目，提供就业和推动经济。“新政”第三个方向是组建工会，规定最低工资和建立失业社会保障等等。

罗斯福政府还设计了一整套战后维护国际秩序的机构和规则。包括联合国，关贸总协定，既后来的WTO。特别是1944年召开的布雷顿森林会议决定各国货币与美元挂钩、美元与黄金挂钩，赋予了美元国际货币的功能，并在此基础上成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世界银行的前身）。

二战后美国免除大部分参战国的债务，实行马歇尔计划对西欧各国进行经济援助，协助重建。马歇尔计划于1948年4月正式启动，持续了4年。期间西欧各国总共接受了美国各种形式的援助合计131.5亿美元，其中90%是赠予，10%为贷款。1950年美国政府的财政开支只有419亿美元，可见马歇尔计划的力度之大。

按照亚尼斯的说法，二战后至1960年代的结束，资本主义获得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空前的，普惠的发展。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经济发展平均保持在2%以上，通货膨胀率平均控制在2-2.5%, 中产阶级迅速扩大，社会公平获得保证。

亚尼斯突出了马歇尔计划和美元金本位制度在这段时期的重要性。他认为通过马歇尔计划，美国把二战建立的巨大产能和欧洲重建的需求联系了起来，金本位制度又防止了金融的无序扩张。可以说资本主义最辉煌阶段是在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罗斯福和凯恩斯的大政府模式的指导下获得的，这段时期的资本主义与19世纪末到1929年大萧条前的资本主义模式大相径庭。

但是到了70年代，日本和德国的崛起使得美国从贸易顺差国变成逆差国，美元的金本位制度难以为继，美元和黄金脱钩。此时撒切尔和里根分别在1979年和1980年上台，他们信奉以哈耶克和弗里德曼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理论，摈弃大政府，推动减税，自由贸易，自由投资，浮动汇率等等自由化政策。

里根的经济政策使得美国开始了与马歇尔计划相反的循环。布雷顿森林体系奔溃后，美国通过把美元与国际石油交易挂钩而保持了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美国利用这种地位大量印钞，大量进口价廉物美的产品保持国内的低通胀，迫使外国购买美债支持美国政府的开支。按照亚尼斯的说法美国像吸尘器一样的吸走了欧洲，日本，接着是中国生产的大量产品。中国和日本又大量购买了美国国债。

然而里根主义开启的美国金融资本全球流动导致美国制造业不断萎缩。没有实体经济的支撑，美国互联网经济泡沫在2000年前后破灭。为了刺激经济，美联储在2001年1月至2003年6月连续13次下调利率。在低利率的诱使下，美国金融业贷款的迅速向刺激民间买房和金融投机转移，终于导致2008年金融危机的爆发。

亚尼斯认为2008金融危机是一个关键的节点，资本主义发生了实质性的质变。亚尼斯认为在布雷顿体系崩溃后，专注于单一国家的宏观经济分析注定误入歧途。解释世界经济现象的钥匙，已经不是贸易额和国家财政政策，而是流动的金融资本。亚尼斯强调2008年后的金融资本主义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资本主义已经高度垄断，大型寡头公司已经掌握了国家的经济命脉，当经济危机来袭之时，国家和中央银行不得不用纳税人的钱支持这些大的不能倒的金融寡头。2008年以后美国历届政府都实行量化宽松和维持低利率的财政和货币政策，钱越发越多，政府欠债也水涨船高。但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通过股市流向大公司，同时大公司用免税后的资金回购自己的股票已成常规。这是明显的设租和寻租，美国资本越来越向少数寡头集中。亚尼斯宣称，通过金融控股，美国把欧洲和日本企业的70%的利润输送到华尔街。例如生产光刻机的荷兰阿斯麦公司，就股份而言更准确的说是一家美国公司。台积电和三星都有大比例的美资股份。

金融化和高度垄断的资本主义只会拉大贫富差距，造成社会不稳定。当今美国数字化的大公司已经变成大怪物，例如Facebook 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由软件生成的新的世界，脸书的资本是什么，是用户的各种上传的帖子和大数据，脸书支付给员工的工资只占其营业收入的1%。在这个巨无霸的体系里，没有“看不见的手”主导的市场竞争，扎克伯格说了算。

另一方面根据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从1973年至2016年，剔除通胀因素，美国工人实际收入年均增长只有0.2%。联合国2018年报告认为美国成为发达国家中贫富分化最严重的国家。

亚尼斯把这种现象归纳为金融化的资本主义已经改变了资本主义经济。Financialized capitalism has changed capitalist economy。相形之下亚当·斯密时期的作坊式的市场竞争成为了笑话。亚当·斯密理论的核心是一个个小企业主为了盈利充分竞争，充分竞争导致没有人可以拥有绝对的市场主导权。但亚尼斯认为完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即便是亚当·斯密和哈耶克重生，他们也必定对当下的资本主义瞠目结舌。

2020年8月12日，因为疫情英国经济遭受有史以来的最大萎缩，然而那天的伦敦证券交易所上涨了2％以上，其背后的逻辑是政府会扩大纾困资金，而纾困资金最终将流向股市。亚尼斯当天发表了推特，他说经济萎缩而股市上涨这种事情在整个资本主义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这表示金融资本主义终于与实体经济脱钩了，资本主义进入了后资本主义阶段。

亚尼斯认为进步主义能够精确的找出资本主义的弊病，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提出替代的途径。最近这几年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了一些想法，他认为要挽救当今的资本主义必须由美国、中国、欧盟、日本等大国的中央银行携手制定一个绿色新政方案，废除股市，实行全球统一流通的新型电子货币，探讨协商政治模式，取代目前的选举制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