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女朋友正从香港向深圳移动，只剩97米”，疫情下，深港封关后的市民众生相（组图）

再有几天，田嘉禾就能牵着男朋友的手，一起从深圳回她的湛江老家过年。

一周前，她的男朋友从香港入境深圳，现在一处酒店隔离，期限是14天。

从香港到深圳，原本不过20分钟的车程，如今，为拥抱彼此的等待，是如此漫长。

此前的2021年10月，半年没见之后，田嘉禾和男朋友找到了港深地界相邻处，隔着不到百米的距离，远远地见了面。“这么近，又那么远”，他们成了彼此“触不到的爱人”。

映在栅栏菱形方格中的恋人（受访者供图）

和田嘉禾一样，结婚10年的裴思思从没想过，深港澳通关困难的状态会持续近2年之久，在三地原先的1小时生活圈半径里，竟也处成了如今的异地恋、异地婚。

疫情之前，深港澳“同城”交往距离里：有人每天在香港上班，在深圳居住；有人在澳门工作，把家安在香港；有学龄儿童到香港跨境上学，而父母在深圳工作；人们往返于深港澳，寻找周末自由行的好去处，还有人以代购为生……他们像在大城市里过早高峰地铁安检一样，在罗湖、西九龙等口岸排队、往返通关。

但自2020年2月4日零时起，除深圳湾、港珠澳大桥口岸外，其他毗邻内地的陆路、铁路口岸暂停人员通行，至今尚未恢复。

曾经从深圳到香港口岸的动车票，从每天最早的一列划到最后一列，要在订票页面上快速滑动不下七八次，现在它们都从页面上消失了；同时，为了民众健康而趋严的防疫隔离要求，实际上让通关机会更加难得。

港深高铁动车自2020年2月停运

尽管2021年4月和9月，香港先后开放了人员回港、来港的每周预约名额，但高昂成本、条件限制，亲友恋人相见依然并不容易。

城与城的界线，因看不见的病毒突然分明；人与人的距离，因阻隔而遥远。

其中，深港澳跨境群体共同遭遇着：一颗心，随病例数字起伏而七上八下；一段情，在相见时难别亦难中患得患失，经受着通关何期、一别两宽的考验。

春节将近，团圆又一次成了他们的难题，翘首以盼自由通关之前，希望寄托在：唯有爱，可以一直通关。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看见我了吗？”他问，他的脚下是香港。

“看见了！”她答，她的脚下是深圳帝景台。

2021年10月的一个周末，隔着97米的距离，视线穿过深圳河、2道菱形栅栏，田嘉禾和半年没见的男朋友挥手示意、确认彼此位置，终于隔河相见了。

“真的能看到！”田嘉禾喜出望外。

在同样的地点，大学生穆柯在12月冬至前的周末见到了爸妈。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了在对岸等待着的父母，他向爸妈猛挥手、大喊“Hello”。那是一对熟悉的身影，尽管肉眼只能看出轮廓，手机拍照也只能定格下高糊画面，但他们脸上的笑容依稀可见。

为了这次相见，爸妈特意带上了望远镜，但到了现场发现，不用它也能看见儿子，夫妻俩配合着朝儿子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相见的兴奋，一扫穆柯来时路上“泪湿襟”的一瞬间感性。相见的头半分钟，他形容，一家三口就像唱山歌一样，在两边卖力地呼喊着。毕竟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相见，已经过了1年又5个月，而这个春节，他们依然无法团聚。

穆柯从广州出发赶去深圳帝景台和父母相见（受访者供图）

为了这次双向奔赴，田嘉禾在香港读博的男友，地铁转小巴士再步行，用了2个多小时来到帝景台和她“鹊桥相会”，那里远离城区、交通不便。

尽管相见只有40分钟，看不清、也触不到恋人，但田嘉禾说：“这是一次情感寄托，我觉得他没那么遥远了，关系更真实了，他很认真、愿意花时间为这段感情付出，我们都很珍惜。”

不止田嘉禾和穆柯，更多人闻讯而来，人群因“想见你”而集中，情感因思念放大。

田嘉禾注意到旁边的一对母子，而对岸是孩子的父亲、母亲的丈夫。

通过一家三口的视频通话，田嘉禾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孩子2岁时，爸爸去了香港工作，之后再没找到机会回来。孩子懂事可爱，在妈妈和爸爸通视频时，孩子凑着镜头喊“爸爸爸爸”。“我听到对面的爸爸都有点哽咽了。”田嘉禾对《南风窗》回忆道。

还有一群好朋友专门来给对岸的一名男生打气，他们拉起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早日归来”。和穆柯同一时段，也有一家人隔着岸，两边接力地呼喊，“你看得见我吗？喊得特别激烈”；还有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停在这里，对岸是他的一群儿孙小辈。

相隔97米的视听效果并不理想，但“想见你”的心愿如此迫切，来此相会的人不自觉地把身体抵在栅栏上，似乎这样就能把声音传递得更清晰、把对岸的Ta看得更真切。

来此相会的人不自觉地把身体抵在边境栅栏上，似乎这样就能把声音传递得更清晰、把对岸的Ta看得更真切（受访者供图）

为此，田嘉禾收到巡逻队员的提醒：尽量不要碰到栅栏上，队员会收到警报，也尽量不要停留在一个位置上。“之后，我们这边的人配合着提醒，大家一起沿着栅栏来回走动，对面喊话的人也跟着我们来回地走。”田嘉禾回忆道。

田嘉禾是十月赴会，当时知道这里的人还不多，有巡逻队员不解地问她：怎么你们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但穆柯12月赴会时，就没有收到前面的提醒，“可能来的人多了，见怪不怪了。”他说。

“不是见不着面的问题”

相见总是短暂，分别却是漫长，这是过了热恋期的跨境夫妻面对的完整现实。

“双向奔赴、鹊桥相会”的浪漫，对解决真正的问题只是杯水车薪，因为他们要维系的不只是一段感情，还有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一份事业。

“我们不是见不着面的问题。”32岁的潘子规告诉《南风窗》。

在香港限制通关后的这两年，潘子规和丈夫一共见了三次，“每次大约两个星期”。

在香港博士毕业后，她入职深圳一科研院所，丈夫留在香港从事金融工作，同样重要的是，当时他们每周都能见面。2019年10月，两人办了婚礼，组成家庭，开启新生活。这对新婚夫妇怎么也没有想到，4个月后，他们竟会面临长达2年的离别。

“开始的时候，如果你跟我说‘粤港澳之间会限制通关一年’，我都是不信的。”和潘子规一样，裴思思也深受跨境分离之苦，她在澳门教书，丈夫在香港工作，夫妻俩在香港安家，过去一年半里，共处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大鸭的男友在香港读博，他特意请假隔离21天后，来到她面前（受访者供图）

结婚10年了，裴思思和丈夫总是聚少离多。

2020年5月，香港限制通关3个月后，丈夫从澳大利亚辞职回香港工作，他们才结束婚后异国的状态。但团聚的日子只维持了2个月，7月，疫情缓和，她应要求返校上课，夫妻又开始了离别。

当时，夫妻俩乐观预判：“就当出一趟长差，很快就能（解除通关限制）回来了。”裴思思复述道，却没想到，在这之后，见面比异国时期还要艰难：从澳门到香港，原先1小时的往返车程，如今至少要走14天——明明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视频通话成了拉近彼此距离的窗口。

大鸭和男友聊天记录当中的“我爱你”和“想你”（受访者供图）

裴思思虽庆幸自己可以在视频看见丈夫，但4个月没见面后，一次照常视频通话，她突然心生焦灼，原本自然而然的相处，突然变得紧张刻意，要找话题、要填充空白，“它变成了一个你需要努力维系的东西”。有时手机突然发烫，她敏感又痛苦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潘子规也有烦恼：“不在一块的话，没有任何东西是感同而身受的，真聊生活上自己的事情，也解决不了，聊了就是添堵，还是不聊了。”

不只是情感难以得到安抚，潘子规还有更现实的备孕困扰。

怀孕要考虑周期，也靠缘分，但每次两周的团聚，并没有让他们如愿中奖，潘子规已经32岁了，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备孕还只是第一道坎，“如果我后面怀孕了，香港还没通关，让我一个人在深圳处理怀孕的一切事务吗？”潘子规说。

通关无期之下，“一方辞职、结束异地”似乎是他们有效的脱困选择。对事业都处在上升期的两人，这意味着，有人需要做出牺牲，而香港金融优势明显，深圳人才计划待遇优厚，都难以割舍。

潘子规坦言，关于“谁换城市”的讨论“挺伤感情”，她认为，考虑家庭收入和居住环境，她都不应该中断在深圳的工作，但她仍有顾虑：“我让他过来，就好像我在逼他”。

等在鹊桥“这头”和“那头”的人们（受访者供图）

裴思思同样进退两难。为了团聚，丈夫已经往前走了一步，放弃了在澳大利亚的工作回香港，在澳门工作的她也一次次问自己：我是不是也要做一些让步？也有人这样问她：只要你辞职了回香港，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我如鲠在喉，但又觉得很委屈。”她对《南风窗》回忆当时的感受说。在澳门的工作，她为之奋斗了十年，热爱且有成就感，在她的计划里，这将是她的长期事业。什么都没有做错的她，需要放弃这些吗？她还没有答案。

家庭情感、事业规划从两头拉扯着她，过去一年里，一次次勾起她的痛苦。

回不去的春节

这个春节，在香港读博的陶奕回不去了，她既见不到身居海外的父母，也没法拥抱在深圳的丈夫。

“想见面，去隔离不就好了？”这是她和其他跨境群体被追问得最频繁的问题，但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不是一件“想”就能做到的事。

眼下，深圳和香港都出现了奥密克戎感染病例，丈夫来港，其所在地罗湖区、不在可预约申请来港的适用地区名单里；她去深圳，要先隔离至少14天，而节后回港，同样可能因和丈夫一样的原因被拒绝入境。更何况，还在读博的她，没有请假来回隔离的充足时间，同时隔离一次，预估花费1万元。

陶奕原本也计划着出国和父母团聚过年，但她两次订了机票，行程都被迫取消。因为她订的是国泰航空，而今年1月初，因机组人员违反隔离规定，造成“奥密克戎”在香港传播，香港禁飞了8个国家所有入境航班，其中就包括陶奕的目的地。

陶奕收到邮件，通知她的“团圆”航班被取消（受访者供图）

裴思思也被困住了。

这个春节，她去不了深圳和母亲团聚，因为口岸紧邻澳门的珠海有了病例；她也没法回香港和丈夫团圆，管“去”还要管“回”的她，惊讶地发现，在开学之前从香港回澳门隔离的酒店已经订不到了。

裴思思原计划回家过年，但需提前预定的返澳隔离酒店已经满员（受访者供图）

“不仅没看到通关，连隔离都隔离不成了，我都懵了。”甚至裴思思在上一次返澳隔离时，就突然发现，指定的隔离酒店从前两次的6家，减为2家。

这段抢隔离酒店的经历猛地冲击着她，过去她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但现在，她说：“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我真的什么都控制不了。”

即便是春节团聚在即的田嘉禾，成功帮男友订到了在深圳的隔离酒店，过程同样曲折。

“健康驿站的名额要靠抢的！一天就放800个，都挤破头了。”说起她的抢号经历，田嘉禾一下提高了声调。

田嘉禾在深圳健康驿站酒店预定系统上查询的可预约情况，显示总预约数为600～800，且显示已订完（受访者供图）

宁愿相信一切有尽头

“今天香港通关了吗？什么时候通关？”这是港深跨境群体最关心的话题。

陶奕几次向在政府工作的朋友打听消息，甚至还收到过明确日期，“可最后都没有实现”。

11月，香港特区政府曾对外称：目标是争取下个月（12月）内先试行“小规模通关”，会设定名额，暂时只供紧急、商务及公务用途；至于探亲及家庭团聚，由于涉及人数太多，暂时不会做。

即便是“小规模通关”，至今没有后续报道和说明。

“最折磨人的是，不知道这个（通关）标准是什么？什么样的情况才可以通关？”裴思思打了个比方，“我们就像走在一个隧道，里面黑雾笼罩，前面肯定有出口，但始终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

一次次希望落空后，她感到疲惫：“我就像一个已经跑了1万米的人，你一次次跟我说再跑个800米就到了，但我其实都跑不动了。”

在抵达隧道出口之前，跨境群体的生活或剧烈、或细微地变了。

陶奕还记得，限制通关之初，有住在深圳的跨境上班族回不了家，有的睡在了麦当劳，有的就睡在了香港街道上；她在的深港跨境抱团群里，有人分了手、有人离了婚，还有人刚进酒店隔离突然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他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也错过了葬礼。

还有一些变化藏在细节里。

因为通关限制，在过去1年半的时间里，裴思思3次隔离回家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个月，而原先，她每周可以有一半的时间待在香港。

太久没回家之后，进了门，陌生感向她袭来，“我会找不到我的东西”。喜欢并擅长做菜的她，现在只觉得手生，曾经脑海里自动循环的《大长今》BGM也消失了。枕边卧着丈夫的时候，她才会感受到“关灯睡觉是这么舒服”。

裴思思回家后做的双人早餐（受访者供图）

她收集了很多香港餐厅，有机会回港，就和丈夫去打卡，“像游客一样”。而离家回校的日子越近，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更加强烈。

还有些伤害来自网络上的陌生留言。一位妈妈讲述了自家“跨境学童”的困境，一条留言刺痛了裴思思——两边便宜都想占，就不要怪两边不讨好。她不理解：“为什么要说这么凉薄的话？”

陶奕也有类似遭遇，比如这类冷嘲热讽：你们就在外面不要回来了。她更发现，网络上的声音对跨境群体和入境内地的人有明显的误解：“说我们不配合防疫，又不愿意打疫苗，千里投毒，可是我们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理智告诉她们，这类声音并不是主流，但刺眼的观感，理性不足以抵挡伤害。

裴思思曾求助心理咨询热线，对方向她确认没有经济困难、不缺家人支持、也没有孩子需要照顾之后，问道：“那你在烦恼什么？”她被问住了，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无助。

“我的故事吸引不到注意力，没有死别也不够惨，看起来没有张力。”她对《南风窗》坦言，“但每天身处其中的我，痛苦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它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隐隐觉得，那些负面情绪很难用通俗的现实指标来测量，但这正是她需要的帮助。

遭遇生死变故的家庭相对是少数，通过“比惨”来呈现他人的困境，其实会忽视很多同样需要帮助的人。“我是这样，那经历了死别的家庭又是怎样过的呢？”裴思思这样想。

跨境相恋期间，田嘉禾的男朋友每天写一篇日记放在共享备忘录里，她说：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这样的交流（受访者供图）

前阵子，陶奕胸骨出现了莫名摁痛，医生诊断为“焦虑引起的神经痛”，这让她和丈夫都很紧张。丈夫突发奇想，建议她去买衣服。她很意外：“居然有用！”她一口气买了6件衣服，“心情好了，胸骨疼的感觉都没了”。

信步于商场，陶奕由此窥探到：通关限制下的香港，出乎意料的消费面貌。原先她以为，奢侈品店会门可罗雀、销售惨淡，但她发现，“LV门店的队伍还是排得很长，爱马仕还是需要配货”。

她理解报复式消费的心理：试衣服的时候，注意力聚焦在“这件衣服该不该买”，人也会从焦虑状态里抽离出来，要是穿得好看，更是锦上添花，这个过程会产生正向激励。

裴思思家里已经十岁的喵星人（受访者供图）

通关限制之下，去不了内地，香港的生活圈也缩小了。健身房、KTV、美容院等休闲娱乐场所，随疫情形势变化来迎客谢客。这些地方谢客时，太平山，就成了不会辜负香港人的好去处。“爬山的人真的多得挺明显的，我已经爬烂了。”陶奕说。

疫情和刚性防疫政策之下，人的脆弱、情感会被放大，但严格防疫，是为了阻断病毒、守护健康，跨境家庭、恋人理解并积极配合。

深圳帝景台，鹊桥相会的终点，通常由香港对岸回城小巴的出发时间决定。

田嘉禾这对恋人几乎留到了最后一刻，再不走，男友就要赶不上车了。临别时刻，他突然大声呼唤女友的名字——“我爱你！”表白完了，他拔腿就跑。

紧接着，对岸另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也和这边的妻子远远惜别，他大声喊了一句：“中国加油！”